家鄉給我太多遺憾,我終其一生想逃離它。

不願見它。

有時候忍不住了,簌簌掉淚、狠狠地想念它,但仍不給它機會。不原諒它,頂多忘卻它。

我從不奢望我誕生在他處,既然已經出生、已經飽受折磨,那是它欠我的,我不計較,只求它不再來凌遲我,求求它!也懇求老天!

是的,我渴望生活在他方。儘管我沒有金錢、沒有能力揚長而去,但家鄉困得住我的身,困不住我的心。異國,在我一貫的空間意識裡,意味著什麼?遙遠、隔絕、漂泊、獨行者。說嚴肅點,是「從自我放逐到孤獨寫照」,說放蕩點,是「幾種異想天開的流浪」。

大多數人愛家鄉,那是幸的;極少數人恨家鄉,那是不幸的。正巧,我是後者。

我並不消沉,也不孤僻;相反的,我非常開朗積極。我可以拯救自己,跑得越遠越好!地球上的任何一片土地、海洋、天空,只要是語言不同、空氣食物、風俗不同、價值不同,我都恨不得撲到它懷中。

是的,我渴望生活在他方。儘管我沒有金錢、沒有能力揚長而去,但家鄉困得住我的身,困不住我的心。你看,我寫的故事多半發生在異國,各式各樣的人物和身世,過得都不太好、都狼狽或坎坷、都在異想天開中做困獸之鬥,但還不及我的不幸與苦惱。可我在裡面得到了快感、得到些許安慰,我知道,我可以利用這種愛恨交加的矛盾繼續發洩──

男人說:巴黎的日子,像偷來的幸福,季節一到就要飛走。

女人說:我們的愛情老而沒有皺紋。

男人說:這聽來像天真的童話。我只想把它(愛情)製成標本,收藏起來。

旅人道:遠行,意味著自由嗎?我走得再遠都未曾感到自由。

中年人說:在蒼茫人海中要銜續一段露水情誼,對一個滿目霜葉的男子而言,是奢侈了。

老年人說:人生這麼短,事情也不太多,著急什麼?

囚徒說:該放生的是我自己嗎?我還在找那把開啟籠子的鑰匙。

局外人說:或許沒有鑰匙,沒有籠子。

臨別者說:我聞到彼此的呼吸,水氣沾上了彼此的鼻尖和嘴唇,就像一場熱吻後的餘溫,但我們沒有真正吻別。

浪女說:你跟著我走過哪些地方?

浪子說:每個落腳處我都去過。

尋訪者說:沒有人為我的來到而張望或停留,他們仍在不急不徐中繼續行程。

遊牧者說:我像一道風景掠過一陣風,一個句號,無從棲身。

的確,小說是我播的種,用奇花異草奇聞軼事演變舞台,巴黎曠男、印尼少女、西藏浪女、北京騙徒、阿富汗貧童、雲南巫女、新疆舞男、孤島水手……背景、身世、性別、際遇,沒有一個相像。異域風光源源湧入,關也關不住。有人把異國風情,當做我的作品定位、寫作策略。其實,都不是。大概沒有人曉得,在我心中,異國即家鄉、家鄉即異國。我只是在「此異國」中尋找「彼異國」的家鄉而已。

異國,在我一貫的空間意識裡,意味著什麼?遙遠、隔絕、漂泊、獨行者。說嚴肅點,是「從自我放逐到孤獨寫照」,說放蕩點,是「幾種異想天開的流浪」。

從前,他走了,她鍥而不捨地奔走天涯尋尋覓覓;現在,她離開他,一個人在路上。

她一直是在路上。而他,只是她季節週期裡的一個軌道,下個季節一到,她就要離開。

或許,我仍可用自己昔日小說裡的詞,給這集異國故事作個結:

拋棄了文明的佯裝和矯情之後,縱使曠野並不在眼底,但她的探險,尚未結束。

(本文為九歌出版作者新小說集《春光關不住》之序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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